她已经死了。任何人在她身边都会这么说。
探不到呼吸，听不到心跳，身体冰冷，皮肤惨白甚至有点发蓝。
身处虚空之中，它已经坍缩成了一个点，比一只珊瑚虫还小，却又比海洋还大。作为一个点漂浮着，它不知道自己何时变成这样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。
何时？时间，就如同其他的一切，对于一个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——它一直存在，不会消失——一瞬间是永远，永远也只是一瞬间。
不，不。它感到了时间的流逝。
它在点之中挣扎着，在没有形状的点上划了一道口子。
孵化。它钻了出来。
这就是我在世界上的形象。它——她，不知为何，知道这少女的躯体属于自己。
躯体已经死了，没有呼吸，没有心跳……她在一旁却一点也不感到悲伤，因为这理所当然。
不，不。心脏在微弱地搏动，呼吸就像微风一般无法被人察觉。
躯体还活着！她想要逃离这里，但渐渐增强的心跳和呼吸的声音回荡在整个虚无之中，将她一点点拽回自己的躯壳。
对“生”的恐惧主宰了她，那个世界上她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。缺氧，冷，全身的疼痛，如同渗水一般浸染了她的所有感受，她已经感到自己身体中烧起来的生命力。
不，不！
让我永远睡去，让我再在这里留一瞬间…阿希忒休斯，神啊，求你，我不想再活过来！她在躯体里呐喊着。
所有的感官都像潮水一样冲上意识的海岸，活着的实感对于她过于强烈。
她哭了，冰凉的眼泪流下脸庞。
“你…还活着…”一个少年的声音，略微颤抖，充满了动摇。
深深的呼吸。她的肺再次充盈，空气流经紧锁的喉咙，发出难听的尖啸一般的声音，她开始咳嗽。
脑子里的迷雾终于渐渐散去。她是菲·冰爆，她在这里，最后的记忆是和托比亚分开的情形。
“托…托比……亚？”她几乎都忘记了自己的嗓音，它沙哑而陌生。
一个人影就在视野的角落里，看体型是一个少年，没有托比亚那么高，也远不如他那么健壮。
“冰爆，你还好吗？”少年凑了过来，一只很热的手贴上了她的额头，而后又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。这是一个伽纳森家族的少年，他知道如何称呼她。
“这……是哪里？”勉强能看到少年的轮廓，她却不知道周围的状况如何，。
“这就是你所在的山洞，咱们被困住了。”少年说，“刚刚听到那家伙停在了洞外，但是就没有其他动作了。”
“我们被它追跑到这里，然后找到了你……”
“我们刚刚…还以为你已经死了，冻在冰块里。”不知名字的少年上句不接下句的说着。
她想起来了。和托比亚分开之后，她一路哭着跑到了这里。面对渐渐逼近的怪物，她想过放弃，却还是跑进洞内，拼尽全力将周围所有的水气凝结，铸成一座冰墙，将自己冻在里面。
“托比亚…破山，在哪里？”抵抗寒冷的身体里像燃着一团火焰，但她却感觉心里像结冰了一般难受。
“破山…他，在这里。”那少年答道。
托比亚，在这里？
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力量让她撑起毫无知觉的身体，但模糊昏暗的洞中，除了她和少年再无他人。
“在哪……？”她望向蹲在身边的少年。
少年低下了头，小心地拍拍腰包：“这里……他是你的队友，你要带着他回归大海吗？”
“回……归大海……”她机械性地重复着。
少年带着托比亚的一部分。她的恋人已经不在了，这个无情的事实将她碾得粉碎。
静得只能听到呼吸声的沉寂让她的思绪蔓延。她本以为自己会终结于此，此时此刻竟不知接下来要如何是好。她受够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，与生俱来的神力就如同诅咒，让她眼睁睁地看着所在乎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被这股力量带走——父亲，母亲，弟弟，托比亚——无力阻止。过去对她有太多的“如果”，她痛恨自己的无能，不止一次后悔松开了他们的手。她想过结束这条充满悔恨的生命，自己胆怯得甚至不敢面对死亡。
她沉浸在生不如死的矛盾之中，直到少年的声音将她拉回到自己的驱壳。他咳了一声，局促地转身，从另一侧的腰包里掏出一束打成结的头发，黑色的长发。
“对不起，之前以为你死了，割掉了头发，现在还给你。”
默默接过，她这才感觉到脑后已没有了原本长发的牵扯。一瞬间，她几乎都要发起火来。这一头长发她留了十年，它不仅曾是她引以为傲的标志，也是消失在叛乱中的母亲教给她的咒语：当她剪断长发的时候，当时所拥有的幸福就会永远留驻。她曾经非常纠结，心想着若是有这么一个时候，自己会不会因为不舍得头发而放弃使用咒语，因为她是那样地用心地养护着它呀！她告诉过托比亚，能拥有这样优秀的伴侣是最大的幸福，希望他能替她剪断，但那半大男人腼腆地笑了笑反问：“还没到时候呢，等你的孩子出生时再剪，不好吗？”
托比亚不在了，咒语也在这最不幸的时候无谓用掉，真是莫大的讽刺。活着是幸福吗？被这个少年救回去是幸福吗？心中尖叫着否定一切的声音早已消失，她已不知何为愤怒，不公的命运打垮了她最后抗拒的脊梁。生命是苦种，只有逆来顺受才能活下去，她一次次地偷生就是在把自己逼向绝望的道路，她接受了这样的结局。
那一卷头发在她的手中，细腻，顺滑，她摩挲着，仔细地分辨着每一根发丝，感觉堵在心中的那团沉重的情绪渐渐消失了。她知道，这卷头发就像是昨天的自己，那个还梦想着未来的女孩已经死了。
“谢谢。”菲说着将头发收进了自己的腰包。
大约有三十多秒的沉默，伴随他们的是完全的寂静。
如果活下去，遇到这少年就是她的幸福的话，那就要从这一刻开始抓紧。
“喂，少年，你叫什么名字？哪个甲板来的？”陌生的声音从她口出，她已经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了。
少年刚刚一直都坐在一边摆弄手里的十字弓，那神奇的武器居然会发出淡淡的荧光，这让她得以观察对方的相貌。
蓝色眼睛，细瘦面颊，尖窄鼻子，深色——也可能是和她一样的黑色——头发。少年在她开口的时候抬眼看着她，视线游离，而那双蓝色眼底没有一丝光亮。
“我叫伍德兰·强弩。”他看着地面，“来自八甲板左舷一通道的影手小队。”
少年还处在变声之中，声音微微沙哑却还没完全摆脱孩童的感觉。
“伍德兰吗，那就……叫伍德，可以吗？”
“冰…冰爆，那是小队里的人称呼我的方式……”少年似乎有些不大情愿。
“叫我菲。”
“可是…”支支吾吾的伍德兰嗫嚅着，眼睛盯着身边的空间，“好吧，菲。”
伍德兰并不是让一个人容易接近的少年，她想要从那少年那里问出发生了什么，但他只对她的问题做出最简单的回答，她费尽功夫才了解到了他们那边的全貌——
从发现她的小队失踪到派出支援，从赶到环形山到露营遇袭，从逃跑到发现山洞……只是有一点她很在意：“你刚刚说，‘我们’跑到了这个山洞，那还有谁和你一起呢？”
少年瞪大了眼睛，慌张地四处张望，右手紧紧攥着另外一边袖子，嗫嚅地说着残破的话语：“姐姐…一个人…一直…跑不掉…”
这种现象在动乱里失去亲人的孩子中很常见，看来即使时隔四年之久伍德兰也一直念想着他的姐姐。不知道自己是否认识，但这个不知其名也不明其貌的姐姐竟让她嫉妒起来——世界上还有没有人会在她死后四年还记得她呢？
“喂，伍德？”她拍了拍少年，将他冰凉颤抖的手握在自己的双手间，“没事的，我们会想办法离开这里的。”
伍德兰打了个激灵，如同看着怪物一般惊恐地看着她的手，呆若木鸡。他的表情变得太快了，以至于菲完全看不懂在他心里发生了什么。那张脸上写着惊讶，迷茫，宽慰，爱慕和严峻，他叹了口气，说道：“姐…菲。刚刚我进洞的时候，它就在那片空地的边缘，恐怕现在还在那里。”
“只要它们不进洞来，在这里可以等到天亮。它们不会一直在外面不动的，很有可能会去找你的小队。”
“它们？”
“没错，这个怪物不只有一个。”
伍德兰惊的讶溢于言表。
来到这里的小队不知道在黑暗中凝视着的是什么对手，她知道。它们行进速度不快，但是刀枪不入，力大无穷，当你觉得已经逃得足够远的时候，它们早已从多个方向围了过来。它们像海豚狩猎沙丁鱼一般，将他们赶来赶去，十二人的小队不出三四个小时就全灭了。
那些东西不是生物，因为没有一种生物会体内一点水都没有。她的神力对这些怪物毫无作用，充其量只能让它们表面结冰，延缓行动。
“那……我们还是等一段时间再考虑逃出去的事情吧，这个洞里面是竖井，死胡同。”伍德兰说道。
这是最稳妥的选择，她点了点头。晚上走进丛林实在太危险，无意摔倒都是要命的事情。更何况，她的身体对她提出了刻不容缓的需求——
咕……
空腹的声音在半封闭的空间里听得格外清晰。
“每次用了神力都会变得很容易饿…”她解释道，“其实他们都叫我小河豚，因为我吃的太多就会像吹气球一般长胖。”它
她不太喜欢这个昵称，因为小队里的男人们从来只盯着她的胸部——在恢复过程中变化最大的部分。她将这个昵称告诉面前的少年，却是因为害怕将来再没有人叫她“小河豚”。
伍德兰扭捏地从腰包里掏出一块糖油饼递给了她，口唇蠕动间的话语她完全听不见。
“谢啦。”
当她开始狼吞虎咽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饿。一块糖油饼本是顶一顿饭的干粮，然而这油腻的食物进到胃肠里却如同消失在漩涡里一般，丝毫没有带来任何饱腹感。
“再来一块？…”伍德兰适时地递来第二块，她也毫不客气地剥开了油纸。
第三块下肚，胃腹得到了满足。伍德兰脸上的惊讶比刚刚告诉他怪物有好几个时还要夸张，他拿着第四块也是最后一块干粮，攥紧的手把它掰成了两半。
“谢谢。”她的肚子已经鼓得像一个球，周身寒冷的感觉也褪去不少。
“没什么……”少年放下了手里的东西，眼睛避开了她的直视，“我怕你不够吃……”
再次受到人的照顾的感觉真好。她有点喜欢上了这纯良而朴实的少年。他的关心让她心暖，而他害羞躲闪的态度激起了她的保护欲。
她想抱住他。
不仅这样，她还这么做了——向着蜷成一团的伍德兰并了过去，将身体靠在他的后背上……
但他躲开了，站了起来。
她抬头，看到的少年和几秒钟前的完全不同了。突然冷了下来的气氛刺得她抖了抖。她看到那双蓝色的眼睛犀利了起来，弓着的背和微屈的腿蓄势待发。他朝着洞外的方向，仿佛可以透过那厚厚的岩壁看到什么。
“怎么了…？”
“又有一个怪物追着人跑过来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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